黍离

天为谁春 第十四章 康熙X纳兰性德

第十四章

 

魏东亭进来的时候,看见皇上怔怔的坐在宝座上,面上流露一股说不出的悲哀。

 

沉默良久。

 

魏东亭在一边静静的陪着,谁也没有说话,许久之后,康熙按着额头,压低了声音,开口道。

 

“小魏子,为什么朕觉得自己错了,却又不知道错在哪?”

 

魏东亭没有答,康熙也没有期望他答,只是将头埋在手掌中,静静的坐着。

 

他从心底觉得悲哀,他对纳兰的愤怒,何尝不是对自己的愤怒,即便在那种失控的情绪下,做出的决定也是对自己最有利的——三个月的假期,名义上是体恤纳兰,实际上还是为了自己。

 

他已经在这个人身上投入太多的关注了,不止是情绪,连判断力都被干扰,他放那人的假,何尝不是给自己一个喘气的机会,调整的机会——让一切莫名的情绪扼杀在萌芽中。

 

原来,不管到何时何地,他都是本能的为自己考虑——这个认识,让他有种说也说不出的悲哀。

 

纳兰站在自家的府门口,望着花鸟山水的照壁,望着朱红的门廓,望着辉煌的府邸,脑中一片空白。

 

方才父亲问他突然返家的原由时,他只是淡淡道了句皇上的体恤,然后父亲和母亲一起露出喜出望外的表情,稍后,他才知道,原来父母给他定了亲事——两广总督兵部尚书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兴祖之女,门当户对,权势结合,所有的事情都定好了,只差他走一个过场。

 

正在考虑怎么把他叫回来成亲,这突来的三个月假期,自然省了不少事,全府就张罗开了。

 

纳兰静静的看着一切,没有人询问他意见,他也确实没打算反对。

 

娶就娶呗。

 

这疯狂的人世间,还有什么是不能忍受的?

 

他自然不会反对。

 

他只是觉得很气闷,所以出来走走,可是这府外似乎也不开阔,低压压的云层,哪里能看见太阳?

 

京城中盛传,下月初十,是名动天下的纳兰公子大喜的日子,明相府中贺喜的宾客络绎不绝,据说婚礼当天,明相要开流水席,任谁都可以去讨杯水酒,京城之人,无不翘首以待。

 

按风流才子们的习惯,一般成亲之前,都要与朋友去青楼楚馆厮混,卧花枕柳流连于美人乡——成亲之后,就不便如此明目张胆了。

 

但纳兰的朋友都知道,容若素来洁身自好,别说是青楼,连风月场所也不肯涉足,这样自洁自律的公子,怎么会随着他们胡来?公然寻欢作乐?

 

所以他们也只能包下最有名的酒楼,与纳兰公子夜夜共饮,一醉方休。

 

“容若,这样好吗?”

 

顾贞观看着素来浅斟之人,往来与众多朋友之间,只管接下敬酒,当真是来者不拒。

 

“有什么不好?明儿就是我大喜的日子,贞观兄再绷着这张脸,我可要罚了!”

 

容若轻笑着,白皙的脸被酒气熏得微红,化做浅浅的粉色,像是抹了胭脂一般红润,微醺的眸子中泛着一层水光,若是被喜好男风的人见了,怕不一口吞下肚。

 

顾贞观皱着眉,看着他前所未有的放纵,惠儿的事他听说了,他知道容若心里不痛快,可是这般喝法,他迟早会醉倒了,容若不是不知道,这帮朋友里有好几个喜好龙阳的的世家子弟,对他垂涎已久,却碍于他冰冷的态度和显赫的家世,不敢造次。

 

可是今晚的容若,仿佛卸下了所有的防备,失了惯有的警惕,对那些人口中手中明显挑逗也不恼不躲,甚至是笑嘻嘻的闹着,看在顾贞观眼里,不仅是不痛快,更是担心他会吃闷亏,要不以顾贞观的性格,闹成这样的酒席,他早就拂袖走了。

 

容若轻浅浅的笑着,好似真醉了一般,粉色的唇上一层水光,微微张合,看得顾贞观很不自在,心神微动,突然有些明白那些人为什么总露出要吃了他的表情。

 

容若却没有发现他的不自在,凑过去靠在他耳边亲热的说着话,顾贞观身体有些僵硬,可是,待他听清楚他的话语后,所有的不自在都在瞬间消失。

 

“若是朋友,就什么也不要提,什么也不要对我说,我想醉,让我好好醉一场,可以吗?”

 

话语中带着难以察觉的哽咽,顾贞观一阵心悸,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了。

 

他只有静静的坐着,看着那人继续反常的笑闹嬉戏,最后在那人醉倒前,将他接住,安全的送回府。

 

纳兰公子大婚。

 

贺喜的官员几乎踏平了门槛,纳兰穿着红色的喜服,与明相一起守在门口,不停答谢贺喜的宾客。

 

魏东亭抵达明府时,看到的正是这番热闹的景象。

 

纳兰在众宾客见乍见到他,现出几分诧异,片刻后又恢复平静,笑道。

 

“有劳魏大人了。”

 

魏东亭张张嘴,似乎想说什么,一边的明珠见了,急忙去前厅张罗,留下这两人独处。

 

魏东亭张口,似乎在找合适的措辞,半晌才道。

 

“容若,其实这件事不能怪皇上…也不能怪太皇太后…实在是中间…出了点意外…”

 

纳兰看了他一眼,静静开口道。

 

“有差别吗?”

 

魏东亭再说不下去——事已至此,是谁的错,有区别吗?

 

魏东亭只觉得尴尬,事实上,他今天来之前,就觉得尴尬,他不知道该对容若什么。

 

说恭喜?

 

他明明知道这一句句恭喜,其实是最残忍的话语。

 

说你想开些?

 

笑话,别人大喜的日子,好端端说什么丧气话?

 

站在原地半天,魏东亭找不到话说。

 

倒是容若先开了口。

 

“是皇上叫你来的?”

 

“是,啊,不是…”魏东亭不知道该怎么说,以他对康熙的了解,在听闻纳兰成亲的消息时,皇帝露出的表情,绝对不是欢喜,但若说只为康熙而来,不免将二人间的情义抹杀干净,魏东亭从来没有发现说话是这么费心的事情。

 

“回去替我谢主龙恩,恕容若不能当面叩谢。”

 

魏东亭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,如此平静的说着寒暄的话语之人,是那个会跟皇帝争吵,会抑制不住血性,不肯屈服、不肯认输的纳兰性德吗?

 

是让康熙皇帝心绪动摇,心怀内疚的纳兰性德吗?

 

魏东亭诧异的看着他,却在那人的眼睛里找到了答案。

 

黯淡到没有一丝光芒的眼眸。

 

这个人的心,已经死了 

 

 

容若看着满府的喜字,听着恭喜的话语,觉得自己像在看出闹剧,只可惜,场面太过宏大,演得人太认真,不许他笑几声捧场。

 

当司仪宣布送入洞房的时候,容若松了口气,人前表演,也是很累人的。

 

依礼挑开了新娘的喜帕,扫了一眼便径自坐到桌边——桌上是准备好的饭菜,整整一天,他都没机会吃东西,已经饿坏了。

 

吃着吃着,听见一边的衣料摩擦声,这才想起来房里还有人,头也不抬的招呼道。

 

“你也饿了吧,过来一起用点。”

 

这只是一句客套话,却没想到对方真的坐了下来,拿起面点,大方的吃了起来。

 

似乎不是迂腐的女子,以后相处也许不会太难,容若漫不经心的想着,眼光不经意的瞥见女子以中指挑食的动作,如遭雷击一般怔在原地,怔怔的看着他。

 

对方似乎感受到他的目光,抬首以不解的目光回视,这目光,却让容若的震惊更多了几分。

 

像…

 

实在是太像了…

 

不是相貌,而是神韵,挑食的动作,甚至连不解的注视,都与惠儿一模一样…

 

像到几乎让容若生出错觉的地步…

 

“相公,你怎么了?”

 

容若怔怔的看着,突然一伸手将眼前的女子拉入怀里,紧紧的拥着,誓死不肯放手,好像松一点,她就会被抢走一般。

 

“实在是太好了,太好了…”容若紧紧的抱着,一滴滴眼泪顺着脸庞划下,热辣的泪水,让的眼睛几乎睁不开,再看不清这个世界。“一切都会过去的,会好起来的…”

 

相公…娘子…

 

他与惠儿曾经戏谑的称呼着对方,却在喊出口后数日,不好意思看见对方。

 

一拜天地…二拜高堂…夫妻交拜…

 

所有的闹剧和飘渺都在这一刻变得真实,火红的烛光下,惠儿含羞的脸,是那样的美,那样的甜。

 

原来惠儿还在,惠儿没有走…

 

原来方才都是惠儿陪在他身边…

 

原来那个通彻心肺的别离只是个噩梦,现在这个美梦才是真实的…

 

京城中人风传,二十二岁的纳兰性德娶妻卢氏,卢氏为两广总督兵部尚书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兴祖之女,赠淑人。成婚之后,两人志趣相投,情深意笃。纳兰日日为爱妻画眉,夫妻恩爱,伉俪情深,羡煞旁人。

 

“并着香肩无可说,樱桃暗吐丁香结。”

 

纳兰时常与爱妻游与园中,亲手摇动花树,用满林花雨换得爱妻展颜欢笑。

 

于是,所有待嫁闺中的少女,做梦都幻想未来的夫婿能有纳兰公子那般“自把红窗开一扇,放他明月枕边看”的温柔。

 

两人的爱情,好似在梦幻中一般,风月无边的燕尔之悦,比翼之鸟,振翅双飞,一路欢歌,那种几近完美的幸福,甜美得几乎不真实。

 

纳兰公子成亲后,恩爱的婚后生活,竟成了众人笑闹的对象,容若只是好脾气的笑着,笑着接下所有人半是羡慕,半是嫉妒的调笑。

 

不止是朋友,众人风闻,据说就连康熙皇帝也拿此事和这个亲近的侍卫取笑。

 

纳兰随皇帝远游之时,作下“碎虫寒叶共秋声,诉出龙沙万里情。遥想碧窗红烛畔,玉纤时为数归程。”的词句,被皇帝取笑为关山重重,路途迢迢,心系娇妻,千里寄怀。

 

在这似真似幻,似梦似醉的甜美中,岁月缓缓流逝过三年。

 

这三年中,君臣之间的关系,是前所未有的平静,似乎往日所有的争执,所有的对峙,都在一夕间消散,皇帝像待着所有近身侍从一般,宽待着纳兰容若,而容若似乎忘记所有的理想和骨子里的不甘,一心沉醉在温柔乡中,流连忘返。

 

三年后,卢氏为纳兰生下第二子时,极不顺利,产后血崩不止,命在旦夕。

 

“少爷,您不能进去啊!不吉利啊!”

 

纳兰一手挥开产婆的阻止,一个箭步冲了进去,赶到爱妻的身旁。

 

床上的卢温面色苍白,屋中是浓浓的血气,忧心的侍女,忙碌的人群,纳兰只看了一眼,泪就抑制不住的落下,他已经看见一股不幸的乌云,笼罩在房顶。

 

“阿温…阿温”

 

纳兰轻轻呼唤着妻子的闺名,卢温吃力的睁眼,待看清是他,眼中突然光芒大绽。

 

“容若…”

 

低低的回应,让纳兰一阵鼻酸,急忙将他半拥进怀里,卢温的眼睛一转不转的看着他,似乎要将这个人的模样刻进心底。

 

“我在…”纳兰哽咽着,含糊得说着。“你不会有事的…不会有事…”

 

“容若,听我说几句话好吗?”

 

纳兰看着她,脸色似乎比方才好了很多,精神也不若之前的虚弱,他想安慰自己,她会没有事的,但所有人悲戚的表情都在提醒他——这不过是最后的回光返照。

 

“你说…”

 

“容若…你爱的人,其实不是我吧?”

 

看见纳兰震惊的表情,卢温露出一个虚弱中带着几分狡黠的笑容,恍惚间,让纳兰以为又看见新婚燕尔之际那个明眸善睐的少女。

 

“我早就知道了,你总是在不经意间露出悲伤的眼神,一转不转的看着我,目光落在很远很远的地方…”

 

“起初,我是很不甘的,为什么要当一个人的替身,可是,慢慢的,我们在一起争执诗词韵律,一起为先人的诗章感叹,一起为那些封尘已久的悲欢离合动容时,我就忘了起初不甘,只觉得很快乐…真的很快乐…”

 

“你努力的对我好,那样的努力,那样的认真,我几乎觉得是活在梦里,我不知道这努力有几分是为了我,可是,我还是很开心,心甘情愿的沉醉在梦里,陪着你一起编织这个梦…”

 

“后来,我才知道,容若是个很寂寞很孤单的人,你一直不快乐,难有欢颜,当我看到你用那么认真诚挚的眼神向我描述一个世外桃源时,描述着我们有多幸福时,我就认了…”

 

“如果梦能让你多一点快乐…我又何苦拦着你做梦…我陪你一起…让这梦再久一点…再美一点…”

 

卢温猛咳了几声,眼中的光芒慢慢淡了下去,容若哭得不能自已,只有紧紧的抱住她,将她镶进自己怀里。

 

“容若…我舍不得你…”

 

卢温抬手,似乎想摸摸他的脸,却没有力气,容若急忙将她的手放在自己脸上,轻轻吻着冰冷的手背,一滴滴的泪滚滚而落,似乎这样能让那手回温。

 

“你是那样的寂寞…好寂寞…我走了…谁能陪你…”

 

“你不会有事的,不会有事的…”

 

容若拒绝再听,拒绝面对,只管将她抱得紧紧得,直到怀里身体转凉,微弱的呼吸再听不见,还是不肯放开,如同抱着自己的命一样,紧紧抱着。

 

所有的人都落泪了,看着这对玉人的生离死别,没有人忍心提醒他,夫人已经走了的事实… 

 

 

天色渐白,新的一天到了。

 

“少爷,夫人已经走了,请让她入土为安吧…”

 

不知是谁的话语在耳边响起,容若呆呆的抬首,看着满屋子的人,露出茫然的神色,见了他的模样,一边的侍女又忍不住哭了起来。

 

容若怔怔的看着怀里的人,那个知道他所有的心意,陪着他一起入魔,一起逐梦的妻子,已经静静的闭上了双眼。

 

容若轻轻的将她放在床上,似乎怕惊动了她。

 

外边传来人声,是容若的长随提醒他入宫当值的时间到了。

 

“少爷,要不能跟皇上告个假吧,夫人新故,皇上会体谅的。”

 

“告假?为什么要告假?”

 

容若怔怔的重复着,似乎很平静,但所有人都看出他已经神志不清了。

 

“食君之禄,忠君之事,我为什么要告假?”

 

容若说着,让身边的人给他换了衣服,跟着长随,一起赶向皇宫。

 

第一眼看见纳兰的时候,康熙就觉得不对,那双幽静的双眸竟是前所未有的呆滞,康熙不管问他什么话,那人都是答非所问,文不对题。

 

“纳兰,你今日是怎么了?魂不守舍的?”

 

纳兰呆呆的看着他,眼前似乎是龙颜不悦的皇帝,似乎又是垂泪哀戚的惠儿,似乎又是面色苍白的卢温,怔怔的看着,纳兰无意识喊出一个名字,惹来君王的震怒。

 

“惠儿…”

 

康熙一挑眉,满面怒色——他到现在还没忘记惠儿?此刻竟在自己面前提起,这算什么?挑战君王的权威?还是挑战自己对他容忍的底线?

 

康熙看了他一眼,声音很低,却是一字一顿道。

 

“惠妃已经是朕的人了,你这辈子就死心吧!”

 

字字诛心。

 

好似一个因噩梦蒙怔之人,突然被一道更响的雷劈醒。

 

纳兰怔怔的注视着帝王,面上乍青乍白,康熙直觉得不对劲,刚走下龙座去看他的状况时,惨白到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上,突然浮现出极不自然的红晕。

 

“容若!”

 

在康熙震惊的喊声中,积压的心底的郁结随着一口鲜血喷出,猩红的血滴如盛开的鲜花一般染在书案的宣纸上,纳兰的身体软软倒下,被赶过来的康熙接个正着。

 

康熙的心跳得快蹦了出来,容若倒下的那一刻,竟有种几近窒息的痛楚在心底划过,痛得他不能呼吸,颤抖的手不断抹去怀中人唇边的鲜血,却是越抹越多,惨白衬着猩红的鲜血,凄艳无比,一股灭顶的心慌攫住了康熙的心脏。

 

“御医!快传御医!!”

 

帝王惊慌的叫声,划破了平静的乾清宫。

 

就在容若倒在他怀里的那一刻起,用心维持了三年的微妙平衡被打破,汹涌而来的感情,让他再也无法隐藏对这个人的感情,那股浓烈得让他几乎眩晕的澎湃,绝对不是君臣之情,他再做不到自欺欺人。

 

纳兰只觉得痛,满满的心痛,炸裂一般的心痛,让他不能呼吸,全身都在痛。

 

三年时间,他用了三年的光阴,亲手编织的一场自欺欺人的美梦,一经破灭,三年前的痛,直到此刻才发作,埋藏了三年,孕育了三年,浓烈到能席卷一切、击垮一切的痛苦汹涌而来,让他痛不欲生。

 

纳兰心中的泪一直在流,不停的留着,他想和妻子说对不起,想跟她说事情不是她想象的那样的,可是所有的内疚和歉意都再也传达不到那个人的心里,这人间,已经找不到她的芳影。

 

阿温…不是你想象的那样,一开始或许是惠儿,可是后来,容若爱的人就是你,我们有着共同的精神追求和真挚的心灵交流,我们一起经历着这三年的风风雨雨,你不仅是容若的妻子,更是容若的知己,知心知意的知己人,渐渐的,容若已经忘了自己是在做梦,有你陪着,容若一直认为这个梦是真的,真实的、快乐的,幸福的美梦。

 

容若现在只有满心的愧疚,对你的愧疚,对惠儿的愧疚;容若想企求惠儿的原谅,请她原谅容若又爱了别人,可是容若更想企求你的原谅,请你原谅容若的欺骗,虽然这欺骗渐渐的化为了现实。

 

阿温,你的故去,让容若觉得生死无常,人生乏味,。

 

可是,容若的内疚再也不能传给你,再多的凄咽,你也听不到了。

 

容若负了你,也负了惠儿…

评论(1)

热度(30)
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